1504年,拉斐爾(Raffaello Sanzio da Urbino ,1483-1520)終於從家鄉烏爾比諾(Urbino)來到文藝復興重鎮佛羅倫斯,這一年他大約21歲,卻已發散出耀眼才華。
烏爾比諾比起佛羅倫斯到底是個小地方,拉斐爾此番前來,一方面是為了見識前輩,如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和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1475-1564)的技術與成就,另一方面則是要找機會好好欣賞達文西劃時代的肖像作品《蒙娜麗莎》(The Mona Lisa,1503-1506)。
結合觀察、感受、臨摹與學習,對於早慧又勤勉的拉斐爾,能跟大師名作近距離面對面的機會多麼寶貴又讓人興奮!剛好達文西從1500至1508年在佛羅倫斯非常活躍,《蒙娜麗莎》就是當時他在佛羅倫斯承接的許多著名委託案之一,而拉斐爾也是1504至1508年頻繁來往羅佛倫斯,因此這兩位巨匠彼此有形或無形的交會,更是如此天時地利,順理成章。
相較於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之間流動的矛盾與敵意,拉斐爾對於年長他31歲的達文西大哥,向來毫不掩飾〝愛慕〞之意。尤其拉斐爾在1505至1507年間創作的聖母系列,都可清楚看出達文西的影響。例如達文西運用光影的技巧:明暗對照法(chiaroscuro)和暈塗法(sfumato),都被拉斐爾善加活用,並藉此再發展出自我風格。
如果真要討論藝術成就的宏偉程度,以及思想的宏觀與開創性,拉斐爾自然不及達文西,然而拉斐爾在展現色彩的優雅質感部分,卻比任何達文西追隨者都要來得出色。
同時,就人物表現而言,拉斐爾更能突破達文西的天花板,創造嶄新人物典型,不只是營造甜美形象,拉斐爾筆下那些溫潤柔和,現世意味濃厚,極具親切感的臉孔,都揭示純粹的人類情感,看來寧靜祥和,崇高卻可人。才情如此傑出,性格又平易近人好相處,難怪這位英俊倜儻的年輕人能迅速獲得梅迪奇家族和教宗賞識,也讓小心眼的米開朗基羅如芒刺在背,怎麼想都覺得深受威脅很不爽。
當時的佛羅倫斯藝文氛圍多熱鬧,除了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拉斐爾也研究其他藝術家作品,從中獲取許多心得。天縱英才如拉斐爾,並不只是隻模仿貓,他當然會以這些經驗為基礎,再琢磨出自己的特色。
這幅《仕女與獨角獸》(Lady with a Unicorn,c.1505-1506)便是拉斐爾對達文西《蒙娜麗莎》的〝致敬之作〞。
話雖如此,這兩件作品中的女子姿態即使相似,細節卻多有不同。事實上,拉斐爾不只將許多元素應用在《仕女與獨角獸》,也融入其他許多肖像畫裡,據此再為那些畫中所描繪的權貴男女創造許多不同的姿勢。
《仕女與獨角獸》(Lady with a Unicorn)
Raphael,c.1505-1506
oil on canvas laid down on wood,67 x 56 cm
Borghese Gallery , Rome
source: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榮耀宮美術館Legion of Honor
大概是見過《蒙娜麗莎》之後太震撼,拉斐爾發展出一系列致敬麗莎小姐之作,這件素描作品也是其中之一。
《一位年輕女子的肖像》(Portrait of a Young Woman)
Raphael,c.1505-1506
pen and brown ink with traces of black chalk,22.2 x 15.9 cm
Musée du Louvre
圖片來源:wiki,public domain
來比較《蒙娜麗莎》和《仕女與獨角獸》:
◆相同點
《仕女與獨角獸》裡的女子和《蒙娜麗莎》相同,都是採取側身3/4角度,人物從頭頂到手部呈現穩定三角構圖,背景為看似不相干的風景描寫,用來創造畫面深度。《仕女與獨角獸》背景兩側則多了兩根柱子和矮牆。總歸來說,拉斐爾毫不客氣地效仿《蒙娜麗莎》的姿勢、構圖形式和空間架構,再運用他的才能,形成嶄新視覺效果。
◆相異點
《仕女與獨角獸》裡,拉斐爾稍稍調整了女主角的姿勢,讓她再轉向左邊一點,眼神更加看向我們,她的臉上沒有蒙娜麗莎太太美麗優雅的隱約笑意,淡淡藍色眼眸反而流露一股冷靜機警的慧黠;手勢也不像蒙娜麗莎式那般,把右手放在左手上頭用以表示謙遜之意,而是交疊放在膝上,充滿莊重氣息。
色彩和人物服裝方面也有較明顯差異:拉斐爾使用較為明亮的顏彩來描繪仕女,正如畫中人那頭柔亮金髮,與飽滿濃麗的寶石紅寬袖禮服,以及華麗大器的珠寶項鍊…等種種方式,都跟達文西偏向單色、大地色調的手法不同。
不過還要注意一點,雖然現在看麗莎小姐服裝色彩黯沉,甚至還曾經被誤以為她是穿了一件喪服,但那其實是多年來經過無數次修復過程,無辜的麗莎小姐被重疊覆蓋上油畫透明顏料,而且經過歲月侵蝕,顏料再氧化之後的結果。
好歹麻豆本倫-麗莎・格拉迪尼(Lisa Gherardini,1479-1542)原本就出身古老的貴族家庭,還是佛羅倫斯的絲綢富商太太,即使身上沒有配戴珠寶,總是會穿上以昂貴奢華布料裁製而成,象徵佛羅倫斯最新潮流的時尚服飾。畢竟人家在家裡可能是拿絲綢錦緞當衛生紙的啊~(最好是。
《蒙娜麗莎》(The Mona Lisa)
Leonardo da Vinci,1503-1519
oil on poplar,77x53 cm
Musée du Louvre
圖片來源:wiki,public domain
比較特別的是,《仕女與獨角獸》畫中女子手裡抱了一隻獨角獸。
◆獨角獸
對於古代歐洲人來說,獨角獸始終是神秘又獨特的存在,大概從西元3至4世紀寫成的基督教野獸故事文本《博物學》(Physiologus)開始,獨角獸成為純潔與貞節的的象徵,到了12世紀末,獨角獸的形象已經普遍流傳整個歐洲。
依據《博物學》描述,獨角獸野性難馴,體格健壯,要狩獵到牠,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任務。可是偏偏這傢伙生性幼稚玩心重,加上對純真少女有種莫名執著,只要遇見處女便會開心地小跑步前進,然後依偎在人家腿上帶著微笑沉沉睡去(到底在嗨甚麼?)。這般色慾薰心的特質,剛好成為獵人善加利用的弱點,於是獨角獸不是被逮,就是被殺,反正只要派出可愛少女當誘餌就能輕鬆搞定了。
然後你大概會問,抓來獨角獸要做啥?
最重要的一點大概就是,獨角獸的長角具有〝古代藍色小藥丸〞和淨化毒性的效果,在那個你下毒害我,我下毒害你(?)的古老年代,似乎常常能派上用場。巴特,獨角獸的故事畢竟只是傳說,所以那些獸角的神奇功效當然也只是說來心酸用。
◆《仕女與獨角獸》創作目的
如果從女子身上的穿戴配件推測,這幅《仕女與獨角獸》很可能是為了慶祝婚禮而創作:
腰間金色扣環代表生育力,畢竟婚姻和生育是古代女子最重要的使命。以黃金、紅寶石、藍寶石和大顆水滴型珍珠打造的昂貴項鍊,可能是訂婚禮物或來自娘家嫁妝的一部分,而各式珠寶寓意也都跟婚禮相關:珍珠意喻童貞和純潔,紅寶石表示繁榮和多產,藍寶石則有忠誠之意。要是再加上獨角獸所彰顯的貞節意涵,那整張畫的涵義應該很明顯了。
不過因為女子需要特地用兩手大拇指勾住獨角獸前腳,這時候獨角獸可能還在扭來扭去的睡前撒嬌狀態。另外,若以當時女子都是在結婚時製作肖像的習俗來看,她的手上並未戴上婚戒,這點倒是很不尋常。
◆誰是那位仕女?
接下來,八卦時間到了。
數百年來,關於《仕女與獨角獸》這件作品,讓眾多藝術史學家爭論不休的話題,就是畫中的女子到底是誰?若是依據女子所穿戴的華麗禮服和講究珠寶,以及特地找來畫家繪製肖像畫可得知,她肯定出身名門,背景雄厚,只是她的真實身分至今仍無法確認。
說法之一:
她是佛羅倫斯布料富商和藝術贊助人阿格諾洛・多尼(Agnolo Doni,1474-1539)的妻子-瑪達萊娜(Maddalena Strozzi,1489-1540)。這對夫妻在1503年結婚,拉斐爾曾接受委託,約莫在1504至1507年間為多尼夫妻倆繪製了一組肖像對畫(Portraits of Agnolo and Maddalena Doni)。
這段時間正是拉斐爾研究達文西最頻繁又認真的時候,因此他筆下的《瑪達萊娜・多尼肖像》(Portraits Maddalena Doni)跟《蒙娜麗莎》相似度極高:姿勢都是3/4側身,看向觀眾,手勢也都是右手疊放在左手上,背景都是被拉低地平線的原野景觀,暗喻大自然的威脅,同時襯托人物的主體性和量感。
《瑪達萊娜・多尼肖像》(Portraits Maddalena Doni)
Raphael,c.1505-1507
oil on basswood panel,63.5 x 45 cm
圖片來源:wiki,public domain
儘管努力學習前輩,拉斐爾依舊是拉斐爾,他照樣能夠在這些作品創造出截然不同於達文西的寧靜感,即使精細描寫服裝和珠寶也不會受到干擾,可見他已經發展出完美技法,足以自在安排畫面裡的各種元素以取得精確平衡感。
例如,雖然跟《蒙娜麗莎》很類似,以至於讓人不得不想像拉斐很可能在1504年底,很可能被他逮到機會能親自跟《蒙娜麗莎》面對面,進行最直接的觀察;但是相較起達文西抹去線條,建立在朦朧霧境裡的輪廓,拉斐爾則是偏愛使用較為堅實、清晰的手法來處理主題。
簡單來說,就是拉斐爾畫得比達文西畫的那一堆抹布(欸)清楚多了啊~
再相較蒙娜麗莎,瑪達萊娜身形圓潤,營養比較好(?),拉斐爾也特別強調夫妻倆身上的耀眼珠寶,好彰顯主人家不凡財力。多尼夫妻肖像對畫因此被認為是標誌拉斐爾邁向成熟期的代表之作。另外,若是把《瑪達萊娜・多尼肖像》和《仕女與獨角獸》兩相比較,會發現兩位女主角一金髮、一棕髮,一藍眼、一褐眼,至於臉型和體態也各有不同。
所以,她會是瑪達萊娜嗎?
說法之二:
《仕女與獨角獸》裡的女子是教宗亞歷山大六世(Alexander PP. VI,1431- 1503)的情婦茱莉亞・法爾內塞(Giulia Farnese,1474-1524),因為法爾內賽家族的家徽就是獨角獸。
亞歷山大六世是文藝復興時期教會腐敗的終極代表人物,他工於權謀、陰狠毒辣,下毒謀殺無數敵人只是蛋糕一小塊,羅馬不曉得有多少權貴命喪他手裡,而且他也是史上第一位公開承認有一連串私生子女和情婦的教宗。
儘管此前某些教宗也擁有情婦,不過沒有人像亞歷山大六世這樣,跟少女情婦們的〝父女戀〞搞得如此高調又招搖,光是這位茱莉亞就跟亞歷山大六世相差43歲,即使全羅馬罵聲一片,嘲弄茱莉亞為〝教宗的婊子〞,兩人行徑也絲毫不加收斂,何況茱莉亞當時是已婚狀態。
但不要以為茱莉亞甘願當教宗情婦很沒出息,其實人家也是出身貴族,只是藉由這層枕邊關係,身邊眾人可以跟著升天,所以她可以說也是被家人給送到教宗枕畔,順便〝庇佑〞全家人。例如她家大哥就是後來的另一個教宗保羅三世(Pope Paul III,1468-1549)。當年保羅三世之所以能夠在教廷平步青雲,迅速晉升為樞機主教,想來情婦妹妹也在教宗耳邊吹了不少風吧~
亞歷山大六世雖然非常貪婪又世俗化,但向來熱衷贊助藝術,因此若是找來拉斐爾幫心愛的小寶貝繪製肖像畫似乎很合理。
只是推算《仕女與獨角獸》的創作時間,茱莉亞這時候已經年約31歲,那時亞歷山大六世早就因為她〝年老色衰〞而與之疏遠。再者,法爾內塞1493年結婚,只生下一個女兒蘿拉・奧爾西尼(Laura Orsini,1492-1530),拉斐爾1505年底畫下《仕女與獨角獸》時,蘿拉大約13歲,正逢她嫁給下下一任教宗儒略二世(Pope Julius II,1443- 1513)的姪子。
說到這裡,如果《仕女與獨角獸》是件婚姻肖像畫,那麼畫中人是蘿拉好像很合理,對吧?
既然母親身為教宗情婦,有人說蘿拉也是亞歷山大六世眾多私生子女之一,畢竟蘿拉和亞歷山大六世最鍾愛的女兒,也是私生女的盧克雷齊婭・波吉亞(Lucrezia Borgia,1480-1519),同樣都是一頭金髮。根據法庭文件記載,茱莉亞曾經擁有一件由珍珠和紅寶石製成的珠寶項鍊,就跟《仕女與獨角獸》畫中女子的項鍊非常相似。假使畫中人不是茱莉亞,那麼她只有蘿拉這麼一個女兒,傳承名貴項鍊給女兒就很正常了。
綜合種種因素推演之後,你覺得這位仕女究竟會是誰?
雖然不像蒙娜麗莎擁有一抹似有若無流傳後世的隱約微笑,然而如寶石般璀璨禮服與明亮金髮,讓這位抱著獨角獸的仕女不僅琢磨出特有的韻味,也留下了許多謎題。
500年來《仕女與獨角獸》終於在美國現身,所以當時為了見她一面曾特地前往舊金山Legion of Honor Meseum。一般來說,比較友善的美術館通常都會允許拍照,只要不使用閃光燈,特展部分也無法拍攝;但這次卻連特展珍品都能大方讓人靠近觀賞與取照,不得不說是極大的驚喜。
鉅作之前,既無封鎖線,也無警衛緊迫盯人,並貼心地在近距離放了三組座椅以供使用;大家都很有默契又安靜地輪流端詳著,如此的看展經驗真是美好又難忘,要不然也無法只使用手機便取得如此清晰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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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 Junie Wang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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