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茲河畔奧維(Auvers-sur-Oise)距離巴黎僅有35公里,擁有典型法國鄉村風貌,本應自然純樸與世無爭,卻因為荷蘭畫家梵谷(Vincent van Gogh,1853-1890)在這兒度過人生最後的兩個月,並安葬於此而得名,如今吸引眾多梵谷迷前往探訪。就那段短暫時光,梵谷似乎是用盡最後力氣般瘋狂工作,產出至少約80件作品,等於是一天超過一件的高度密集產量,由此我們多少可以得知他此時內心的焦躁不安,以及對繪畫的狂熱。
1890年7月29日,梵谷因為槍傷去世,死前最後一刻幸虧還有好弟弟西奧(Theodorus van Gogh)陪伴。終歸是魂斷他鄉,梵谷隔天被安葬於奧維小鎮公墓。約莫半年後,一直與梵谷感情深厚的西奧也離開人世,最後兄弟倆一同在此處長眠。
奧維小鎮風光透過梵谷畫筆幕幕呈現,那看似隨興波折實則精心安排的筆觸,不只多彩明亮卻是思慮甚深的色調,並非單純捕捉風景,而是梵谷經過長時間汲取養分,琢磨技巧,掙扎於病痛和現實之間所打造的動人成果。
然而在梵谷之前,還有印象派前輩們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1830-1903)和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曾在奧維小鎮並肩作畫,彼此切磋,為了追求藝術志向踽踽前行。
說起畢沙羅和塞尚,剛好是叛逆印象派小圈圈裡的兩個極端。畢沙羅寬容大度,勇於嘗試新技法,幾乎跟任何人都能相處愉快,而塞尚卻頑固堅持始終如一,沉默不善社交。然而他們也有類似的理念與默契。
無論是畢沙羅或塞尚,都對僵化守舊的學院傳統深感不滿,兩人受過的藝術訓練剛好都不是那麼正統,也都以外地人身分來到巴黎,畢沙羅更是遠自西印度群島歸國。或許〝小太陽〞畢沙羅性格就是如此親和溫暖,樂於分享和學習,因而融化了塞尚的孤冷寡言,打從1861年在巴黎的瑞士夏爾學院(Académie de Charles Suisse)相遇時,兩人便因想法相近而結下不解之緣。
畢沙羅看似溫和友善,其實骨子裡的改革意念卻是清楚得很,甚至說過,要提昇法國藝術的最佳方法就是〝燒掉羅浮宮〞(burn down the Louvre)。
畢沙羅當然沒有真的放把火燒了羅浮宮,甚至曾經以羅浮宮殿建築群為背景描繪塞納河畔景色,然而始終大力反對高高在上刻板僵硬的學院標準。正如同1919年另一位法國鬼才藝術家杜象(Marcel Duchamp,1887-1968)的作品《L.H.O.O.Q.》,在一張印有《蒙娜麗莎》的羅浮宮明信片上,為鎮館之寶大美人畫上了兩撇翹鬍子一樣,都是對所謂〝崇高不可侵犯〞或〝權威無可挑戰〞的反動。
杜象(Marcel Duchamp,1887-1968)的作品《L.H.O.O.Q.》
「L.H.O.O.Q.」法語發音類似「Elle a chaud au cul」,意思大概是〝她的屁股好辣〞。很明顯,無論是幫蒙娜麗莎加上兩撇鬍子,或是寫下這段雙關語,杜象都是嘲諷羅浮宮和大師之作的絕對權威。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華盛頓特區國家藝廊
好好先生畢沙羅這般改革主張,獲得塞尚極力認同。塞尚曾經說過非常羨慕畢沙羅出生在西印度群島,因為就是在遙遠的加勒比海才能夠不受傳統大師影響而學習繪畫。
你看看這兩人有多麼叛逆反傳統。
畢沙羅在1870年普法戰爭開打後,曾經逃到倫敦避難,在那兒,他與莫內(Claude Monet,1840-1926)認識了法國畫商杜朗・呂耶(Paul Durand-Ruel,1831-1922),因為杜朗・呂耶的大膽支持,從此畢沙羅和莫內終於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
戰爭結束後,畢沙羅回到法國,住在瓦茲河畔的蓬圖瓦茲(Pontoise),剛好1872年1月塞尚也搬到附近的奧維小鎮,此後塞尚便時常前來找畢沙羅一同作畫和切磋,天氣好的時候,塞尚甚至是背著畫具步行一個多小時往返兩地。除了讚嘆古人腳力真強大之外,更能感受到這兩個好朋友彼此關係多親近。此後有好幾年的光景,兩人就在蓬圖瓦茲和奧維小鎮共同以鄉間小徑、房舍和山丘景觀為主題作畫,許多時候甚至都繪製同一個主題。
兩個大男人在一塊畫畫久了,於公於私都有好交情,創作風格難免彼此影響。
在畢沙羅鼓勵之下,塞尚開始嘗試改變風格。塞尚原本師法浪漫主義大師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使用極具表現力的傳統筆觸,用色也傾向古典暗色調,藉由學習畢沙羅風景畫風格,因而逐漸轉向使用較為明亮的色彩。
若是看塞尚1860年代初抵達巴黎時的作品,不難發現戲劇性對比的色調和使用調色刀直接將顏色後塗在畫布上的技法,正是他早年特色。然而因為畢沙羅,塞尚不只與暗色調漸行漸遠,也開始〝外光〞(en plein-air)起來。到了1870年代,塞尚處理靜物畫時,便捨棄厚塗顏料,轉向運用微妙精緻的色調和筆觸變化去建立畫布上的空間維度,並解決形式和色彩的問題。
而畢沙羅雖然年長塞尚9歲,並且在兩人之間扮演指導者的角色,但向來心胸開闊如他,卻總是樂於研究新觀念與新技法。
與塞尚一起工作後,畢沙羅也跟著使用調色刀在畫布上作畫,同時開始關注描繪對象的幾何形式。其實畢沙羅就連到55歲的時候認識秀拉(Georges Seurat,1859-1891)和他的嶄新點描表現時,絲毫不介意這位後輩幾乎比他年輕了30歲,照樣一頭栽進點描風格中。所以說,在印象派小圈圈裡總是扮演和事佬角色居中協調和緩氣氛,人稱〝印象派老爹〞的畢沙羅為人多麼磊落大方。
儘管被尊為「現代藝術之父」,塞尚回憶起那段與畢沙羅一塊作畫的日子,曾經說過:「我們從畢沙羅那裡學到了我們所做的一切…他才是真正的第一個印象派畫家」。(we learned everything we do from Pissarro…it’s he who was really the first Impressionist.)
以這個角度看來,畢沙羅或許還能被看成是〝現代藝術的祖父〞?
《奧維,瓦爾赫梅爾的牧牛人》(A Cowherd at Valhermeil, Auvers-sur-Oise,1874)是畢沙羅在印象派舉辦首次畫展那年所繪製。以畫面中清新綠野看來,此時應該是1874年4月印象派首次畫展舉辦後沒多久。生性恬淡的畢沙羅偏愛繪製法國鄉村日常題材,蓬圖瓦茲和奧維的田野風光成為他反覆取景之處。這幅畫正好呼應莫內等人對於描繪自然景色,追逐外光的興趣,那鬆散結構、破碎筆觸和明快色調也是印象派外光理論的實踐。塞尚大概也是見到畢沙羅這系列作品,而改變了調色盤上的色系。
《奧維,瓦爾赫梅爾的牧牛人》(A Cowherd at Valhermeil, Auvers-sur-Oise)
Camille Pissarro,1874
oil on canvas,54.9 x 92.1 cm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圖片來源: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public domain
受到塞尚影響,畢沙羅在蓬圖瓦茲山林小徑上頂著強風,冒著畫架被吹翻的辛苦,創作這幅《攀登》(The Climb, Rue de la Côte-du-Jalet, Pontoise,1875)時,也使用調色刀處理畫面,除了色調較《奧維,瓦爾赫梅爾的牧牛人》濃重,最明顯的地方就是前景植物層疊厚塗的筆觸。畢沙羅在此結合三種視角構圖:左邊往低處看下坡處,右側有另一條上坡路徑,以及再往上看遠處的白牆紅瓦房舍。畢沙羅不僅嘗試不同技法,也實現了構圖上的野心,再者非單向觀點似乎也隱約與塞尚進行靜物畫時所採取的多重視角相符。
《攀登》(The Climb, Rue de la Côte-du-Jalet, Pontoise)
Camille Pissarro,1875
oil on canvas,54 x 65.7 cm
Brooklyn Museum
圖片來源:Brooklyn Museum
既然一起畫畫,塞尚當然也不會閒著。
這幅《奧維全景》(Auvers, Panoramic View,1873/75)就是塞尚與畢沙羅共同工作時的作品,從中可見到色調已經逐漸轉向明亮。塞尚以身在高處山丘上的角度,俯瞰奧維小鎮的屋瓦房舍。那些靛藍、橘紅和灰棕色的屋頂就像一個個幾何圖形,堆疊架構成畫面;遠方綠野簡化成色塊,顯示出塞尚雖然參加印象派展覽,表現手法卻已經有別於其他印象派好朋友,而且即使採納外光,塞尚依舊更關心形式的問題。
《奧維全景》(Auvers, Panoramic View)
Paul Cézanne,1873/75
oil on canvas,65.2 × 81.3 cm
Art Institute Chicago
圖片來源:Art Institute Chicago,public domain
《奧維全景》畫面左側有棟特別高,只有一道窗戶,覆蓋橘紅屋頂的房子,屋主就是嘉舍醫生(Dr. Paul Gachet,1828-1909)。
嘉舍醫生從醫學院求學時期便開始學習繪畫並收藏畫作,執業後更是成為印象派等新銳藝術家的支持者和朋友。1872年,嘉舍醫生從巴黎搬到風景優美的奧維小鎮居住,跟畢沙羅、塞尚都是差不多同時後來到這兒,愛藝術又愛交際的他,自然也跟這兩位鄰居交情匪淺。《奧維全景》完成後,嘉舍醫生順理成章買下畫作。自家房子都入鏡了,成為畫作首位主人很合裡啊~
嘉舍醫生聽起來似乎很耳熟?
1890年5月,當梵谷來到奧維小鎮時,嘉舍醫生的精神治療專業和藝術收藏興趣使他成為陪伴、幫助梵谷的理想對象,儘管梵谷曾經覺得嘉舍醫生的神經質比他還嚴重,不過後來梵谷還是認同了嘉舍醫生的友誼。梵谷在1890年6月為嘉舍醫生畫下了兩幅肖像畫,其中一幅曾於1990年創下8250萬美金的天價拍賣紀錄。嘉舍醫生也從此跨出藝術贊助者角色,一舉而為天下知。
再看梵谷的《奧維景色》(View of Auvers,1890/05-06)。
與塞尚一樣描繪小鎮屋舍、屋頂和田野的幾何構圖,但是梵谷更加簡化細節,也更強調平面性以及他偏愛的對比色運用,例如橘色和藍色屋頂。同時,梵谷更使用招牌多樣性筆觸,例如由圓弧、流動且具有不同層次的綠色調線條畫出前景草堆和樹木;直性筆觸被應用在畫面中段的屋頂和右側田野;背景田野色調雖然較為單一,筆觸也較為純粹,但左側那一大片依舊藉由不同方向的直線筆觸創造出草隨風起的效果;天空尚未完工,僅用寥寥幾道藍色線條快速勾勒出雲層的輪廓。
很難說梵谷是因為什麼原因沒有完成《奧維景色》,不過如果拿來跟塞尚的《奧維全景》相較,就會發現這短短十多年間,法國畫壇的巨大變化,還有這兩位同樣執坳的藝術家風格之差異。推算起來,梵谷從1888年3月到1889年5月待在普羅旺斯期間,塞尚也已經繼承老爹大筆遺產,回到普羅旺斯,專心且放心地鑽研他的藝術理論。
《奧維景色》(View of Auvers)
Vincent van Gogh,1890/05-06
oil on canvas,50.2 x 52.5
Van Gogh Museum
圖片來源:wiki,public domain
塞尚和梵谷應該未曾在南法謀面,創作理念也甚為不同,例如1886年在巴黎唐吉老爹(Julien François Tanguy,1825-1894)的畫具店裡相遇時,塞尚還對梵谷說過:「老實說,你的畫是瘋子的作品」(" Honestly, your paintings is that of a madman.")。不難想像,塞尚大叔說這番話的時候,大概是面色凝重皺著眉頭吧?
然而無論是塞尚追求的抽象品質與和諧色彩,或是梵谷想要傳達的情緒感覺,確實都各具本事。
至於梵谷與畢沙羅的緣分也不淺。
畢沙羅早就看出梵谷的不凡能耐,梵谷也相當喜愛這位慈祥敦厚人見人愛的長者,甚至曾經想要搬去跟畢沙羅同住,儘管後來事與願違。不過畢沙羅卻向梵谷兄弟推薦了嘉舍醫生協助治療梵谷。當梵谷生前最後兩個月待在奧維時,畢沙羅很可能曾經在拜訪嘉舍醫生時見到梵谷的最新作品,並且深深讚賞。可惜梵谷的生命消逝速度如此之迅速。
無論是畢沙羅、塞尚或梵谷,皆已各自在藝術史上書寫成章,他們都是堅持著堅持,前進而無畏,而且都曾經望向同一片天空,在奧維小鎮。
圖片來源 : Junie Wang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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