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r industrial and artistic creations may perish, our customs and our costumes may fall into oblivion, a painting by Mr. Tissot will be enough for the archaeologists of the future to reconstruct our era〞
-Elli Roy, 1860
「我們的工業和藝術創作可能會毀損,我們的風俗和服裝可能被遺忘,迪索先生的畫作將足以使未來的考古學家重建我們的時代」-- Elli Roy, 1860
這段讚譽出自19世紀藝評家Elli Roy。他口中這位足以重現19世紀社會風貌的畫家,就是印象派兩位大老:馬奈(Édouard Manet,1832- 1883)和竇加(Edgar Degas,1834-1917)的好朋友,雅各・詹姆士・迪索(Jacques James Tissot,1836-1902)。
之所以能得到向來尖酸無情的藝評家如此肯定,都是因為迪索是最深入著墨19世紀後期時尚風潮與文化觀察的一位畫家。不僅類似印象派眾人如馬奈、竇加和雷諾瓦,以表現當代巴黎生活為題材,迪索更專注於服裝樣式細節呈現。
事實上,迪索的時尚因子早已深植於血液與靈魂之中。
出生於法國南特(Nantes),父親是布料商,母親則設計製作女帽,從小眼望觸及,都是這些美麗繁複的布料與花色,自然培養出迪索的過人眼力與感受。如此〝家學淵源〞,使得迪索對於時尚的敏銳度,可能還大勝一票女子。
19歲那年,迪索來到巴黎展開繪畫生涯,在法國高等美術學院(Ecole des Beaux-Arts)和學院派畫家路易・拉莫特(Louis Lamothe,1822-1869)、讓-依波利特・弗蘭德林(Jean-Hippolyte Flandrin,1809-1864)的工作室裡學習。而竇加也是拉莫特的學生。這些嚴謹的古典訓練,加上羅浮宮臨摩古代大師作品的經驗,都培養了迪索紮實的寫實基礎。
約莫23歲時,迪索作品便得以在巴黎沙龍展出,年紀輕輕即藉由歷史畫和肖像畫獲得初步成功,尤其是那些描繪人物性格之外,同時精確捕捉服飾細節的肖像畫,更是大受上層階級歡迎。
生長在商賈之家的迪索,似乎特別具有商業頭腦,總能早一步嗅出市場動向,發展出廣受喜愛的風格。與此同時,他的多才多藝也跨界到版畫、插畫和銅胎掐絲琺瑯的設計,為當代生活留下多面向紀實。
《米拉蒙侯爵夫人肖像》(Portrait of the Marquise de Miramon, née Thérèse Feuillant,1866)就是他當時豔驚四座的傑出之作,就連迪索本人也相當滿意,以至於他特地寫信跟米拉蒙家族商借這件肖像畫,好送到巴黎世界博覽會展出。
《米拉蒙侯爵夫人肖像》(Portrait of the Marquise de Miramon, née Thérèse Feuillant)
James Tissot,1866
oil on canvas,128.3 × 77.2 cm
The J. Paul Getty Museum
source:The J. Paul Getty Museum
《米拉蒙侯爵夫人肖像》畫中人為出身資產階級的富家女弗伊蘭(Thérèse-Stephanie-Sophie Feuillant,1836-1912),家族因礦業致富,她也繼承了一筆可觀的財產,並於1860年嫁進古老的貴族之家(Rose de Rénéde Cassagne de Beaufort)成為侯爵夫人。肖像畫繪製背景就在侯爵家位於法國中部奧弗涅(Auvergne)的保拉城堡(Château de Paulhac)內。
娘家有財,夫家有勢,時年30 歲的侯爵夫人穿著自然極度講究,用來流傳後世的肖像畫當然也得精巧又別緻,才能彰顯財富與地位。凡此種種,剛好都是迪索的強項。
畫裡的夫人細膩如陶瓷的肌膚和高冷的氣質,都流露她不凡的出身。
穿上最時髦的玫瑰色荷葉滾邊絲絨晨褸,夫人脖子圍著黑色蕾絲領巾,還戴著一條鑲嵌紅寶石的十字架項鍊。她的周圍擺放各種時興的玩意,例如繪有白鶴圖樣的日本金箔屏風,就顯示當時歐洲社交圈方興未艾的東洋熱潮。屏風前方一張路易十六樣式的小凳子上,擺放著刺繡作品,那是上流階級婦女的閒暇娛樂,也暗示其宜家宜室的美德。還有壁爐上的18世紀風格陶土半身像都表明了侯爵家族的貴族身分。
迪索年僅30歲便能創作出如此精彩的肖像作品,難怪可以一路吃香喝辣紅到老。這幅肖像畫不僅被夫人後代妥善保存,就連她這身玫瑰色晨褸的布樣都留了下來。如今畫作、衣料,連同當初迪索商借畫作的信件,都由洛杉磯蓋提美術館(The J. Paul Getty Museum)所珍藏。
透過迪索的精心捕捉,我們見到了即使歷經大革命,依舊精緻風雅的貴族生活面貌。
侯爵夫人玫瑰色晨褸的絲絨衣料。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榮耀宮美術館(Legion of Honour Musuem),迪索大展《Tissot:Fashion & Faith》特展
1871年普法戰爭後,迪索移居倫敦,此時他早已闖出一番天地,來到倫敦後,繼續為雜誌《浮華世界》(Vanity Fair,1861-1914)繪製諷刺插畫,延續雙方之前合作,不過很快便以擅長表現時髦精緻的當代女性形象而嶄露頭角。
這一待,就在倫敦待上了11年才返回法國,因此他作品中那些衣著華美的時尚都會女性並非只侷限於巴黎女子,有更多顯示了倫敦的富裕階層生活情景。
這幅《茶》(Tea,1872)其實是複製迪索另一幅名作《噩耗》(Bad News,1872)的左半部,畫中女士正為友伴備茶。
《茶》(Tea)
James Tissot,1872
oil on wood,66x50 cm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Source : The Met,public domain
原來《噩耗》的畫面右半部則是軍官與女友聽到即將前往派任地點時的喪氣模樣。後方背景有中世紀便落成的的倫敦塔橋碼頭(Pool of London)、泰晤士河,以及已然是國際大城的倫敦街景。從《噩耗》畫裡兩位女士穿著,仍可見1850-60年代極為風行的裙撐架所創造出大圓裙線條,只是1870年代最初期過度繁複的裝飾風已逐漸褪去。
打從荷蘭人17世紀初將茶引進歐洲,到世紀末茶飲便在英國逐漸流行。這時候人們也開始飲用咖啡,但茶飲泡製方式較為容易,所以還是普遍些。19世紀中因對中國茶葉貿易大量失衡而爆發鴉片戰爭,英國人也開始在斯里蘭卡栽種茶樹。由於印度茶樹採收季長,技術改良加上英國人也慢慢習慣印度茶葉的口味,中國茶市場於是在英國本土漸趨沒落。
除了時尚精緻衣飾,其實講究的茶具也是重點。光是凝神觀望這些小玩意,便能神遊百年前悠適景況。幸好現在還是能在美術館裡,努力細細端詳並嚮往之。
《噩耗》(Bad News)
James Tissot,1872
oil on canvas,69x91 cm
National Museum Cardiff, Wales
圖片來源 : wiki,public domain
另外大約繪於1876年,《朴茨茅斯加爾各答號的走廊》(The Gallery of HMS Calcutta , Portsmouth)裡,也可以見到迪索描寫織物質感的技巧有多麼驚人。
《朴茨茅斯加爾各答號的走廊》(The Gallery of HMS Calcutta , Portsmouth)
James Tissot,c.1876
oil on canvas,68.6 × 91.8 cm
Tate,London
source:wiki,public domain
加爾各答號是英國南部海岸朴茨茅斯造船廠(Portsmouth Dockyard)的一艘老式軍艦,1875年開始,會在夏天開放上層甲板讓民眾舉行午後派對。從畫面背景處可以見到船隻的桅杆、起重機和船塢。畫面裡是迪索慣常使用的人物組合:兩名女子和一名男子,藉著彼此對應的肢體語言和臉部表情,探索畫中人有意無意流露的微妙調情舉止和吸引力。
以身上的制服看來,男子應該是位海軍軍官,最前方拿著摺扇的白衣女子是女主角,而中間那位藍衣女子則是白衣女子的女伴。在禮教嚴謹的維多利亞時代,有教養的閨秀外出走跳必須有人陪伴。
白衣女子的那把扇子可能有兩種涵義。一來她以扇子遮住左耳的動作,可能暗示〝不要洩露我們之間的秘密〞;二則或許女子剛剛正與軍官眼波流動,曖昧調情,眼看挑起了軍官的情慾,這把扇子剛好可以用來遮住她暗自竊喜的得意神色。
由於白衣女子斜倚欄杆的慵懶魅惑姿勢,加上迪索特別強調她如沙漏般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線,還有曖昧不明的旖旎氣氛暗暗流動,很明顯,挑動了維多利亞社會的保守神經,也測試了當代禮儀規範的底線。導致這件作品首次展出時,完全躲不過衛道人士的批評與質疑。
然而若撇開社會道德種種規範,光是看迪索如何表現白衣女子那身輕薄透膚的條紋衣料質感,就讓人目不轉睛驚嘆不已。還有裙襬皺褶上的鮮黃蝴蝶結搭配淺米黃色帽飾,把容易流於俗氣的黃色搭出同色系的高雅層次感,多好看!一旁藍衣女子的裙擺滾邊繁複纖巧和清新的淺藍色也都呼應了夏日的綺麗氣息。
看那服裝上的細節多精緻。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榮耀宮美術館(Legion of Honour Musuem),迪索大展《Tissot:Fashion & Faith》特展
類似畫中女子衣裳這類加強臀部細節的女裝設計被稱為「巴黎臀」(Cul-de-Paris),於18世紀初期便已經開始流行,雖不確定是否起源自巴黎,卻在當地非常風行,再由巴黎流傳到歐美。「巴黎臀」之所以盛極一時,主要是因為可以讓腰部看來更加玲瓏纖細,創造女性柔美氣質。歷經形式轉變,「巴黎臀」此時用來製造臀部豐滿效果的方式不再是填充臀墊,而是在裙子裡頭再穿上一層框架。而這股著迷於臀部線條的風潮最終消逝於世紀末。
透過迪索的斑斕顏彩,重現了美好年代,不只是巴黎,還有倫敦最美的時尚風景,也難怪藝評家要說他有能耐讓考古學家重建彼時風光。
迪索晚年搬回巴黎後,因為女伴凱瑟琳・紐頓(Kathleen Newton)驟然去世,促使他開始轉向追求精神性思考,以聖經故事等宗教畫為主題,為創作生涯創造出另一個巔峰。這時候他已經累積了不少財富。
如果因為著力於描寫女性時尚,就認為迪索屬於輕浮虛誇一流,著實太看輕人家了。
雖是功成名就家產豐碩,但迪索卻捨棄許多進入上流階層的機會,專心待在父親於1845年購入,位於杜省(Doubs)的布里庸城堡內(Châteaude Buillon)致力於宗教主題系列之作。這都是嚐盡人間繁華滋味後,最深沉專注的心血結晶。
有趣的是,迪索的多年好友竇加收藏了《茶》的鉛筆草稿,也曾邀他一塊參加1874年印象派第一次聯展,但卻被迪索給拒絕了。
一方面是因為迪索此時在英倫已經擁有成功新事業,但巴黎的竇加、莫內、雷諾瓦等人都還是不被官方沙龍展認可,只好自行舉辦畫展的新興畫家,讓迪索覺得自己無需參展成為其中一員;另外迪索作畫通常借助畫室內的麻豆和照相術,較偏向寫實呈現,與印象派風格確有不同。
當年迪索的風光程度跟印象派的窮小子們差距有多大?
據說1875年,也就是印象派剛出道沒多久後,迪索的年收入已經逼近5000英鎊,等同一位外交大臣薪資。另外1871年剛到倫敦就在高級住宅區聖約翰伍德(St John’s Wood)買下豪宅,就連接待客人的等候室都備有無限暢飲,讓你喝到飽的香檳。此番本領就連竇加都羨慕不已。
你說,這種情況之下,他又何需跟印象派眾人攪和,苦苦求生爭取認同?除此之外,迪索也避免與印象派有任何正式連結。
但若你覺得迪索是個獨善其身又不講義氣的傢伙,那又是誤會了。
其實迪索與印象派眾人交情匪淺,比如女畫家莫里索(Berthe Morisot,1841-1895)在1874年時曾來到倫敦拜訪迪索。另外他還跟馬奈於同年秋天共遊威尼斯,隔年再買下一幅馬奈作品《威尼斯大運河》(The Grand Canal of Venice,1875),為當時情況窘困的馬奈紓解經濟壓力。不但如此,迪索更努力向英國畫商大力推銷馬奈畫作。
細看《威尼斯大運河》,馬奈以快速、破碎筆觸營造出水面上的盈盈水光,是不是跟迪索風格很不一樣?雖說迪索也曾以較自由流暢的筆觸畫出泰晤士河賽艇活動(Henley Regatta,1877),但他的〝類外光派〞大概也就這麼一幅了。
《威尼斯大運河》(The Grand Canal of Venice)
Édouard Manet,1875
圖片來源 : wikiart,public domain
迪索唯一的類外光派作品《泰晤士河賽艇活動》(Henley Regatta,1877)
圖片來源 : wiki,public domain
並非純然古典學院派,也非追逐外光印象派,迪索果真以畫筆悉心記錄了當代巴黎時尚與倫敦風華。因為他,我們得以將英法兩地豐美文化與衣香鬢影的想像具體化,也跟著走進了世紀末的繁華盛景。
十分慶幸在疫情蔓延之前,在舊金山榮耀宮美術館(Legion of Honour Musuem)遇上難得的迪索大展:《Tissot:Fashion & Faith》特展。
詹姆士・迪索大展:《Tissot:Fashion & Faith》特展。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榮耀宮美術館(Legion of Honour Musuem)
小男還從頭到尾自己戴著耳機,聽語音導覽看展覽。太可愛,忍不住跟蹤。
圖片來源:Junie Wang,攝於舊金山榮耀宮美術館(Legion of Honour Musuem),迪索大展《Tissot:Fashion & Faith》特展《Tissot:Fashion & Faith》特展
圖片來源:Junie Wang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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