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天堂科凱因
很久很久以前,在遠得要命的海上,有個美好國度「科凱因」(Cockaigne)。
在這裡,無須擔心飢荒問題,美味食物自己會從天上掉下來,連降雨都夾帶著起司,人們也不需要摸黑早起鎮日勞作以求溫飽,睜眼所見到處都是食物。只要吃飽睡,再睡飽吃,吃吃睡睡無限迴圈,想多廢就有多廢,簡直是座無比歡樂的人間天堂…
說到這裡,現代人如你,即使非常羨慕可以當大胃王任性耍廢過日子,但肯定也知道這些描述純粹是自嗨用的fairy tale。沒錯,科凱因之地就是來自中世紀的傳說。
如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Plato,429-347 BC)提出的亞特蘭提斯(Atlantis),經過兩千多年來眾人努力追尋仍未確切尋獲,科凱因也是存在於幻想中的烏托邦。而所謂烏托邦往往就是人們苦悶生活的對比映照。
中世紀苦悶生活的寄託
科凱因最初出現於13世紀的詩歌中,那時適逢中世紀溫暖時期,氣候轉暖、農業技術改良、莊園制度形成,諸般原因都使得歐洲人口大量增加。然而1347年卻不幸遇上黑死病大爆發,擴散速度之迅速讓人措手不及,奪走全歐洲1/3人口;偏偏禍不單行,英法百年戰爭亦已於1337年開打,英法兩國之間自此鏖戰100餘年。
饑荒、瘟疫和戰爭多重夾擊之下,簡直是黑暗世紀,即使逃過黑死病倖存於世,匱乏、恐懼、不安等種種壓力肯定也是生活常態。
在這種情況之下,科凱因之地的豐饒富裕場景,更是直指心中,成為老百姓寄託祈願的出口。
舉例來說,從英國古物收藏家喬治・艾里斯(George Ellis,1753-10 April 1815)1790年所印製《早期英國詩歌範本》(Specimens of Early English Poets)中,有一首法國詩歌《科凱因之地》(The Land of Cockaigne),內容提到科凱因的房子是由麥糖和蛋糕蓋成,街道上更鋪著滿滿糕點,聽來與格林童話《糖果屋》場景頗為類似。
要知道,糖在18世紀之前仍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甚至被當成可治療百病的藥物。從《科凱因之地》內容可得知,不只求食物飽足,由於人類嗜甜天性,對於甜食更是無限憧憬。
另外教會所提倡的禁慾主義,雖說多少遏制了貴族們的貪婪慾望,同時緩和社會矛盾與戰爭,但畢竟人性慾望難以完全根除,科凱因之地便成為生活艱辛的中世紀農民寄託想像之所在。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象徵人民對生活的不滿。
《科凱因之地》(The Land of Cockaigne)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1567
oil on panel,52 x 78 cm
Alte Pinakothek,Munich
圖片來源:wiki,public domain
科凱因之地
科凱因之地不只出現於詩歌敘述中,也被具體描繪在畫作裡,16世紀傑出的法蘭德斯畫家老彼得布魯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1525/30-1569)繪製的《科凱因之地》(The Land of Cockaigne,1567)就是代表。
畫面中有三個人物,從裝扮可以得知他們分別具備三種身份:上方穿紅褲者為士兵、左側衣著最儉樸是農民,右側全身粉紅衣著那位則是個文書人員。
三人皆因飽脹過度而陷入半昏迷food coma狀態,士兵的長槍和手套丟在一旁,農民的工具被他自己給壓著,文書人員的書本、紙張和墨水都散落在側。過分的是,即使已經飽成這樣,粉紅文書依舊嘴開開地等著上方酒瓶再流下更多酒液。
左邊屋頂上排列著一個又一個餡餅,這種表現方式來自法蘭德斯諺語所提「屋頂上鋪滿餡餅」(The roof is tiled eith tarts.),在此意指科凱因充滿豐盛食物的誘惑。本來屋簷下那位士兵張嘴就有隻烤乳鴿會自動飛進嘴裡,據說在後來的修復過程中不小心給消除了。被「滅口」的乳鴿從版畫便能清楚見到。
至於房屋一旁圍籬則是由香腸編織而成。農民和文書中間有個吃了一半的蛋,注意看,蛋還長了兩隻小雞的腳。「鴨仔蛋」是用來諷刺這三個傢伙太貪吃,連孵化到一半的蛋都不放過。老布魯哲爾會不會太幽默…
樹上小圓桌也是擺滿食物,樹的右邊銀盤中有隻烤鵝。鵝原本就被看作是持續犯錯的罪人,若作為食物,則暗喻畫中人一再暴食而無後悔之意。
鏡頭再往右移動,有隻烤豬身上插了把刀,暗示著:「我已經烤好了,來吃我啊吃我啊」。
豬仔在這裡,除了原來的罪惡寓意,也是暗指暴食。最右方還有個人手拿木湯匙從布丁雲朵裡奮力爬出來,抓著樹枝準備著陸到科凱因,加入food coma的行列。很明顯,他已經一路吃過來了。
版畫的方向與原作相反。畫面右側可明顯看到烤鴿自動飛入屋簷下的士兵嘴中。左邊從布丁雲裡爬出來的人形態也更清楚。
《科凱因之地》(The Land of Cockaigne)版畫
Pieter van der Heyden after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after 1570?
first state of three,20.8 x 27.9 cm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圖片來源:The Met
《科凱因之地》(The Land of Cockaigne)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1567
oil on panel,52 x 78 cm
Alte Pinakothek,Munich
圖片來源:網路
農民畫家--老彼得布魯哲爾
老彼得布魯哲爾來自尼德蘭南部的藝術世家,家族成員從16至17世紀活躍了整整四代,在畫壇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勢力綿延,形成不容小覷的影響力。
由於畫作主題向來以描寫平民生活聞名,包含他們辛勤工作、喜慶宴會或是尋歡胡鬧各種真實百態。由於畫面太寫實生動,常讓人誤以為他老人家大概是白天下田晚上畫畫,本身就是個農民,也為他贏得「農民布魯哲爾」(peasant Bruegel)的稱號,甚至被誤認為出身農家。
但這完全誤會一場,人家其實是個道地都市人,而且就居住於出版和商業中心安特衛普。
那些詳實傳達農民生活和服裝的細節描寫,都可證明老彼得布魯哲爾是實際深入農村,就地取得第一手觀察,然而從出色的構圖設計和畫面效果來看,他筆下的農民世界並非單純重現真實,而是經過精心安排的完美成果。正因畫面生動,概念卻具有獨創性和複雜度,使得老彼得布魯哲爾的贊助者遍及學者、富商和鑑賞家。
老彼得布魯哲爾正是擅長使用新穎而巧妙的方式,將道德主體轉化為當地語言,為傳統題材注入人性化特質,同時大膽創造新穎題材,以更輕鬆淺顯的方式傳達宗教訓誡與人生大道理。
因此,若要老布魯哲爾出馬畫出科凱因之地,才不僅僅是表達這個完美國度裡,日子可以過得有多爽,讓人滿足幻想心生艷羨那麼單純。
時刻警惕「七宗罪」
其實,老彼得布魯哲爾創作《科凱因之地》,是用來譴責天主教教義中「七宗罪」(seven deadly sins)的其中兩項:懶惰和暴食。因此農民、士兵和文書人員這三種人物的設定象徵科凱因之地沒有階級、類別或財富之分,也表示所有人都可能會犯下如此罪惡。
所謂「七宗罪」,包含:傲慢(Pride)、嫉妒(Envy)、憤怒(Wrath)、懶惰(Sloth)、貪婪(Greed)、暴食(Gluttony)、淫慾(Lust)。與之相對的「七美德」則是謙虛(Humility)、寬容(Kindness)、耐心(Patience)、勤勉(Diligence)、慷慨(Charity)、節制(Temperance)、貞潔(Chastity)。
看這洋洋灑灑列舉出來的七宗罪,我們老百姓似乎多少都會中個幾項,光是早上賴床起不來,或者翹腳追劇就犯了怠惰之罪(自己遮臉…
啊不過只是食量大一點,為何老彼得布魯哲爾需要大費周章畫下《科凱因之地》如此譴責?說來跟宗教和環境有關係。
暴食萬萬不可
若是以供需角度而言,食物只要提供飽足感即可,然而隨著文明進步,慾望增長,發展至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階段,越來越多樣且複雜的飲食便成為道德腐敗一環。中世紀時,暴食甚至被視為萬惡根源,畢竟口腹之慾與生俱來,使得暴食輕而易舉成為人類最原始、強烈的慾望和惡行。
事情這麼大條,在專注闡述宗教主題的中世紀,暴食便時常出現在宗教相關敘事中,也常被畫成「最後的審判」裡地獄的一部分。這一連串暴食的寓言敘述是要提醒人們,若是涉罪卻不知悔改將會帶來多大風險。
畫家用來表現暴食之罪的方式,通常會讓一張桌子放滿食物,桌邊圍繞一群暴食者,這些人多半挺著肥美的大肚子拼命搶食。另外,眾多動物裡,豬和狼因為貪吃成性,往往也成為暴食代表。
《七宗罪之桌》(Table of the Seven Deadly Sins)
Hieronymus Bosch,1505-1510
oil on poplar panel,119.5x139.5 cm
Museo Nacional del Prado
source:wiki,public domain
波希《七宗罪之桌》
在老彼得布魯哲爾之前,尼德蘭畫家波希(Hieronymus Bosch,c.1450 - 1516)已經運用幽默又諷刺的創意手法描繪七宗罪,包含暴食罪行等種種模樣,代表作《七宗罪之桌》(Table of the Seven Deadly Sins,1505-1510)現存於普拉多美術館。
《七宗罪之桌》與掛在牆面上的畫作不同,是幅桌面畫,需要繞著桌子走動,以不同角度觀看。
風俗畫先驅
清楚傳達宗教寓意的同時,這些創意設計,尤其是暴食,使得波希成為後世風俗畫先驅,並且開創此類作品市場需求,老彼得布魯哲爾可以算是最出色的一位追隨者。儘管波希已經逝去數十年,1555至1563年之間,老彼得布魯哲爾依舊基於波希作品的市場熱度,創作出40多件版畫大賺一筆。由於版畫能夠大量印製,連帶造就老彼得布魯哲爾影響力既廣泛又持久。
繼續看暴食。
暴食畫面中央,有位肚子圓滾滾的肥美大叔坐在桌前,手裡拿著酒,另一手可能是握著骨頭正在剔牙。大叔看來一臉腦滿腸肥,貪得無厭,即使他那如胖虎一般肥美的兒子吵鬧討食,照樣穩如泰山不為所動。桌上有盤大火腿,地上那團火正烤著肉腸,無論火腿或肉腸,都是豬肉製品,也都牽涉到豬與暴食有所聯結的古老寓意。
桌邊還有位穿著藍襪的傢伙毫不客氣拿起酒壺大口酗酒。這兩位完全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最佳寫照。一旁端著烤鵝進來的太太簡直白眼已經翻到天花板。左前方的馬桶清楚表明吃喝再多,這些食物最終都是同一個去處。
說得也是,吃多吃少不都是過一天嗎?
光是出現馬桶的巧思,就讓人見識到波希創意多麼強大。雖然以馬桶的尺寸看起來,大叔可能很難把自己順利塞進去。
不要再吃了
因為波希和老彼得布魯哲爾的耀眼才華,讓我們觀察到古人的生活型態與社會氛圍。
你看,光是要人不可偷懶和暴飲暴食,就得在畫作裡頭拐這麼多彎,隱含這麼多比喻,當個畫家真是不容易,而身為老百姓更是難為。畢竟中世紀生活這麼苦,就像農夫每天勞動時間就得長達12小時,人家就是嘴饞多吃一點,補充熱量不行嗎?
欸,還真的不行。
生活在現代自由氛圍的我們很難想像那個宗教宰制和封建專制下,飢荒、戰亂又得嚴格禁慾的年代。不過若是某天想要跟身上的肥油翻臉時,很適合盯著這些畫作,告訴自己不要再吃了。就是我本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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