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偉大的藝術家都需要有伯樂賞識,無論生前或身後;當然在世時若能獲得金援,無後顧之憂專心創作,肯定是最好的狀況。例如莫內和其他幾位印象派畫家要是沒有畫商杜朗・呂耶(Paul Durand-Ruel,1831-1922)全力支持,到底有幾位能撐到最後還很難說。
就老百姓的立場來說,不得不感謝這些當年慧眼獨具的金主大人。
然而如果自己就是麻煩製造者,即便金主多麼力挺,很可能會不小心翻了船,甚至危及性命,巴洛克藝術始祖-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就是個例子。
卡拉瓦喬在1592年離開位於米蘭附近的故鄉卡拉瓦喬鎮,來到羅馬,此時他年約21歲,父母雙亡,身無分文,狀況極為窘迫,就連感染瘧疾躺在醫院六個月還是要奮力畫畫,好產出作品推銷自己,例如《生病的年輕酒神》(Young Sick Bacchus,1593-1594)。
儘管努力工作,但卻沒有用,卡拉瓦喬照樣苦哈哈,只能在畫室為人製作靜物畫,收入微薄餐風露宿,有一餐沒一餐,偶爾能灌上幾壺劣質酒買醉便很開心了。明明精確寫實的功力絕對是同行翹楚,卻只能坐困愁城,無奈不得志,這等處境真夠心酸啊!
直到《老千》(The Cardsharps,c.1595)問世,才迎來他人生的轉機。
《老千》精準描繪羅馬街頭屢見不鮮的詐賭情節,血淋淋又赤裸裸,透過畫中人物精妙的表情和動作,創造驚人戲劇效果,就像現代電影畫面般引人著迷。更精確一點說的話,壓根就是電影劇照,只呈現一幕,瞬間即精髓。卡拉瓦喬過人之處在於技法太傑出耀眼,題材太日常真實,欣賞他的畫作,即使不了解聖經章節,或者對故事情節也不甚熟悉,照樣能夠理解畫面自行腦補。《老千》也是如此。
這就是卡拉瓦喬,他應該是史上第一位最接地氣,也最叛逆不羈的畫家。何況他只不過在畫室學畫4年便有如此成就,可見才華如何豐沛驚人。
於是,《老千》為卡拉瓦喬贏得他創作生涯中的一位金主:有權有勢又有錢,然後愛藝術也愛小鮮肉(咦?)的紅衣主教-德爾・蒙特(Cardinal Francesco Maria del Monte,1549-1627)。有了紅衣主教的照拂,從此卡拉瓦喬毋須再露宿街頭,得以和男伴住進主教大人的大宅內,並且逐漸打開知名度,收到越來越多羅馬上層社會的委託。
作為卡拉瓦喬的〝翻身之作〞,《老千》哪裡厲害?讓卡拉瓦喬得以入了主教大人的眼裡和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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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千》(The Cardsharps)
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c. 1595
oil on canvas,94.2 x 130.9 cm
Kimbell Art Museum
圖片來源:wiki,public domain
《老千》畫面裡有3個人物正在玩當時流行的紙牌遊戲primero,也就是現代撲克牌的前身。從各自動作和衣著便可判斷出角色特質,以及這場詐賭案即將如何發展。
左邊那位面色紅潤,看起來就知道被養得很好的年輕人正專心看牌,很明顯,他是即將被宰的肥羊少爺。
從少爺身上穿著昂貴的西班牙式深色絲絨合身上衣(doublet),露出精緻的刺繡衣領和蕾絲袖口,加上修剪乾淨的指甲,便知道他出身不凡衣食講究。只是小朋友養尊處優被前簇後擁慣了,總是不知江湖險惡,因此才一頭栽進這場騙局,雖然他本人或許心中正在暗自竊喜自己下凡任務取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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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老千雙人組〞則由畫面中間的騙子大叔和右邊的小騙子所組成。
騙子大叔留著一縷江湖術士般的翹鬍子,似乎是每天都要悉心打點造型一番才會出門招搖,但反而更添幾分邪氣,讓人看了很想巴下去(欸)。為了偷看肥羊少爺的紙牌,然後傳送暗號給小騙子出老千,人家用力到連抬頭紋都跑出來了。注意看他那有破口的手套,這是為了方便藉由手指觸感以識別已經做了記號的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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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騙子雖然目光朝向肥羊少爺,裝成一副專心等他出牌的模樣,卻已經收到了大叔暗號,另一隻手從背後口袋摸出紙牌,準備神不知鬼不覺替換耍老千。他的後腰除了有老千必備隱藏式百寶袋,側腰還別上一把短劍。混跡龍蛇雜處羅馬街頭,隨時可能與仇家狹路相逢半路決鬥,因此備好隨身武器肯定很必要。卡拉瓦喬自己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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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騙子衣著華麗卻指甲髒兮兮,露餡了…
紙牌之外,桌上尚有另一種賭具,上頭有三顆骰子。由此我們大概可以猜到,肥羊少爺很可能接下來會因為紙牌輸了一屁股,反而激發出所有賭徒都有的劣根性,乾脆豁出去玩更大,試圖下重本翻身,結果肯定是慘不忍睹雪上加霜。賭具在此也有暗示受騙者情勢每況愈下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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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縱英才如卡拉瓦喬,繪製《老千》時,並沒有製作草圖,這點當時雖然受到(嫉妒者的)批評,但人家就是有能耐在羅馬街頭找路人充當麻豆,直接在畫布上下筆啊。因此透過現代紅外線科技檢測,也可發現構圖修改過的痕跡。
除了動作和表情,服裝也是卡拉瓦喬在細微處塑造角色特質的重要方式。
為了取信肥羊少爺,老千雙人組很認真地打扮了一番,例如兩人也都穿上了合身上衣(doublet)。Doublet發展到16世紀中期之後,袖子通常為可拆卸式設計,方便換上不同款式袖子變換出各種組合,在那個服裝製作不易的年代,確實頗為實用。
騙子大叔的袖子是採用昂貴絲綢所製成,要騙人也得先擺闊裝品味好抬高身價,你看他有多認真。但終究是打腫臉充胖子,衣著品味需要長時間積累美感,硬要東施效顰往往只能淪為畫虎不成的悲劇。偏偏這類昂貴衣料以及〝有錢倫〞的流行時尚,都遠遠超過市井騙徒的眼界與世界,因此光是條紋袖子和印花背心的搭配就是災難一場。
另外,小騙子身上的肩線和袖子連接處,能看到白色襯衫從內裡露出來,看那隨便縫上固定袖子的手法,如果是要故意做出另一種時尚設計特色-切縫(slash)的話,未免也太敷衍,反而比較像是出門前,央求鄰居大媽迅速加工的結果。
殊不知大、小騙子的穿著本來破綻百出,然而遇上了純潔如白紙,腦袋如豆腐的肥羊反而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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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警世風俗畫,雖然敘述常見的沉迷賭博和詐騙等社會問題,但是卡拉瓦喬畫《老千》時,卻更偏向呈現敘事性的故事場景,同時透過細微卻精準的描寫捕捉人性,暗示純(蠢)真的肥羊少爺即將成為騙局犧牲者。
卡拉瓦喬在此成功營造所謂的戲劇效果,因此畫面會自己說故事,讓我們透過觀察、解讀和想像而投入其中。
繪製《老千》時,卡拉瓦喬剛來到羅馬沒多久,因此他還是沿用之前在北義所接受的藝術訓練,為畫布塗上淺灰底色,但是到了1595至1596年,他便入境隨俗跟著羅馬傳統,採用褐色底色了。不過卡拉瓦喬同時也發展出新技法,例如為了加強物體質感,他會趁著顏料尚未乾燥之前,用手指直接在濕顏料上塗抹,如此便使得騙子大叔的絲綢袖子看起來更加具有真實質感,然後再拿畫筆的筆桿尾端描繪肥羊少爺領口的精緻黑色刺繡。諸如此類不局限於傳統的各種技法,都大大增加了細節的豐富性。
雖是早期之作,難得的是《老千》卻是存狀況最完好的卡拉瓦喬作品之一,這或許要歸功於《老千》自委託人紅衣主教-德爾・蒙特開始,歷代擁有者多為權貴,是以能夠讓畫作擁有安身之處,毋須流落市井輾轉四處。儘管1987年自歐洲私人收藏現身之前,曾有約莫90個年頭,畫作的行蹤成謎。
1987年修復時,在《老千》畫布背面發現德爾・蒙特的個人戳印,這個印記也出現於卡拉瓦喬稍早之前所畫,目前存於羅馬卡庇托里尼博物馆(Musei Capitolini)的另一件作品《吉普賽算命師》(Gypsy Fortune Teller,1594)畫布背面。
這個線索當然可用來協助確認畫作第一位主人的身分,但同時也引發我們想像,當年主教大人摸著鬍鬚、嘴角上揚欣賞這些卡拉瓦喬的傑作時,對於自己的收藏品味和成果,以及慧眼獨具挖掘了卡拉瓦喬這顆閃耀新星,會有多麼志得意滿好開心哪~
卡拉瓦喬不世出的才能影響非常深遠,並且迅速凝聚成一群又一群的追隨者,在歐洲各地刮起一陣又一陣卡拉瓦喬旋風,光是《老千》的臨摹之作至少超過30幅。法國「燭光畫家」拉圖爾(Georges de La Tour,1593-1652)便受到啟發,畫了兩幅主題類似之作:《梅花A的作弊者》(The Cheat with the Ace of Clubs,c. 1630-1634)和《方塊A的作弊者》(The Cheat with the Ace of Diamonds,c.1635-1638);更不要說卡拉瓦喬藉由強烈光影對比,塑造出一幕幕澎湃激烈動人至深的聖經場景,更是繼文藝復興之後,再創造藝術史另一道灼目光輝。
《老千》和許多小品委託創作之後,卡拉瓦喬走入地位最崇高的宗教主題,也為他開啟創作巔峰。
在卡拉瓦喬心中,文藝復興的理想美和形式主義的過度矯飾都不是他所愛,無論美醜高低,他只求絕對真實,即使是聖經故事場景,也要像日常生活般熟悉親近。在他筆下,藉由強烈光影照射所呈現的立體感、明暗對比和戲劇效果,都為羅馬教會提供絕佳武器,作為傳教助力對抗如排山倒海而來的宗教改革浪潮。
要是就這麼活在紅衣主教和其他羅馬權貴的庇護之下,光憑卡拉瓦喬的才氣,肯定能夠功成名就,賺個缽滿盆滿繼續在羅馬橫著走,可惜他偏是不羈暴躁又好勇鬥狠,四處惹事生非與人決鬥,直到大禍臨頭錯殺對手,以致金主們無力再護短,只能出逃異地遠離羅馬。
逃亡過程中,即使畫風和心境有所轉變,卡拉瓦喬照樣惹上麻煩,最終客死他鄉,死因成謎,享年僅僅39歲。
卡拉瓦喬的一生如同他的創作風格,狂暴短促又極端戲劇化,似乎連老天都嫉妒他的才能,又擔憂他繼續闖禍,於是趁早將他收了去?
對於這麼一位作品在數百年後依舊足以讓人瞠目結舌觸動至極,生活卻充滿謎團的傑出畫家,好好認識他的創作生涯轉捩之作當然很必要,因此說什麼都不能錯過羅馬式賭場人生大作:《老千》啊~
圖片來源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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